我成了村里的放羊娃,它們從各家送來,合成一群,互相也不熟悉氣味,相互聞著、嗅著、擁擠摩擦著,羊太膽小,見了生人和走到不熟悉的環境,合群的習性使它們盡量往中間擠,一群羊在騷動中,找著自己的地位、排序和位置。
出了門,朝陽落在羊背上,把綿軟的白毛照得亮晶晶花里胡哨的,羊身上還沾著干草碎屑羊糞蛋,臟兮兮的,這些羊在我這個陌生人的鞭子下,怯懦得很,膽小驚恐,不知所措地看著四周,我稍微一揚鞭,它們就嚇得顛跑起來,忙不迭撇開身子躲避,一群母羊也沒個騷胡頭羊帶隊,任由我揮著鞭子指引方向,我的職責很簡單,防止羊跑散丟失,防止羊跳坎摔傷或下水過澗遭水淹,防止羊偷吃莊稼菜蔬。
一路上有村上的人到地里干活,唧唧喳喳地說著話,陳二看到我趕羊,就當著大家的面大聲嚷嚷著:“這地主崽子不上學了?成了放羊娃了。”大家都朝我看,我又氣又急又羞,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老跟我們家作對的王祥像發現了什么秘密似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地跟著陳二大聲嚷嚷說:“聽說這娃愛學習,考試成績不錯嗎?好好放羊,將來我們貪下中農推薦你上工農兵大學。““喲!他又不是工農兵,想得美。“聽著這些羞辱和譏諷的話,我的眼淚就不爭氣地落下來。婦女隊長崔貴英罵道:“閉上你的烏鴉嘴,還像個大人說的話嗎?你個長輩說話嗎?人心都讓狗叨走了。“說著走過來,用手抹去我的眼淚。溫柔關心地說:“孩子,不要聽他們瞎咧咧,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該干啥干啥。“我借著這個話,匆忙趕羊走開。
今天第一天,我帶了我們家的四眼狗,出了村莊,我想把羊趕到離村稍遠的二道湖荒野灘,那里空曠,離莊稼地隔著一條渠,好攔著,羊走路跟牛和馬不一樣,它們一邊走一邊啃扯路邊田梗旁的小草,小碎步飛快地踩著,揚起一路趟土,還揚著尾巴,拉下一路羊糞蛋蛋,釋放著臭氣。這是我第一次攔羊,心里沒底,有驚慌、茫然、害怕、擔心,如果不是因為早年失學,或是因為被學校退了,我應當有勞動的光榮,第一次承擔任務的自豪,成長的欣喜,而經歷了剛才的一幕,我卻總是羞于見人,碰到熟人躲躲閃閃,好像我做錯了什么,我心里有愧似的,我特敏感別人問我“怎么不上學了?干什么去呀?”之類的話,我無法回答,在那個年代,我回答我爺是地主,所以學校不要我了,這很難開口,羞于啟齒,這頂帽子與地富反壞右的標簽一樣,甚至不如流氓和小偷。我懷著復雜的心情,走在鄉間土路上,原來擔心羊不聽話怎么辦?羊跑散了怎么辦?遇到岔路怎么走?不好好吃草餓不餓,吃了毒草會不會死,不肯回家怎么辦?其實這些擔心都是多余的,它們一上路就很聽話。沒有了騷胡,一群羊沒有了領頭羊,開始有點亂,走了一會,一只大的母羊走在了前面,其它羊就默認了它的領導地位,那只大母羊在沒有對手挑戰的威脅,動物的本能確定了它的職責,那只羊走在最前面,昂揚著頭看路,不時回頭看我的指令和意圖,不停地用鼻子嗅著,尋找草的方向,遇到田梗、渠畔溝坎,它會駐足判斷,然后小心翼翼通過。頭羊叫著,像是號令,眾多的羊跟在后面,像整齊的隊伍,有條不紊,蹄子踩在土路上,一溜黃土和蹄印,小羊羔更膽小,一刻不離地跟在大母羊面股后面,低著頭,不辨方向,偶爾撒歡跳躍蹦跶幾下。
牲畜與人一樣,民以食為天,牲畜也以食為天,人以糧食和蔬菜為主,食肉為輔,牲畜是食草動物,但谷料對它們來講就相當于人吃肉一樣,味道更好更有營養價值。村莊的水溝兩邊,是平展展,一望無際的田野,小麥金黃,飽滿的谷粒實散發著清香,快收割了,套種的二茬玉米、高梁超過麥子矗立著,水稻葉綠瑩瑩的,羊偷吃后,就像人吃了山珍海味的美食,會上癮,一不留意,就有好吃的家伙,三蹦兩跳地跑進去,逮住玉米苗兒、谷子或菜猛吃幾口,能逮著多少吃多少,待人發現的時候,一顆土塊砸來,這亂跑的害群之羊就趕緊從地里跳出來,臨扭頭時刁一口糧草,邊往回跑邊嘴里還不停地嚼著。
出了村莊,過了農田,溝渠邊有了雜草,羊開始低頭吃草,不聽使喚,亂了方向和隊形,我一邊揚鞭吆喝,一邊趕頭羊,那頭羊也不理解我的意思,茫然四顧,四眼狗也不明白我的意思,圍著羊群瞎轉圈,嚇得羊往隊伍中間擠。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樣走走停停,費了些周折,太陽已升到很高,才到二道湖。這里是野地,堿性大,不能用做耕地,因此它荒蕪著,長著蒿草和狼牙刺,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草,而靠水洼的地方,長著幾簇蘆葦,白發式的穗子迎風搖曳,很漂亮。水洼子四周,有荒灘,中間有一條水渠,水很濁,泛著黃泥湯,水溝兩側,荒坡還泛著白色的鹽堿,糧食長不好,草也粗壯矮小很多,沒有稗草、灰灰菜、豬耳朵、蒲公英,多是蒿草、芨芨和小紅柳、桔梗等,夾雜著一些不知名的野黃花。有了湖,其實是個小沼澤水洼子,水不及膝,也不相連,不成方圓,有風吹,感覺涼氣撲面,四五棵不成材的歪脖子樹上,筑著幾窩鳥巢,羊的到來,打擾了它們的領地和清靜,不停喊著叫著。
初來乍到,在一個新的環境,羊開始都會駐足觀察,不知道這里是否安全,沒有熟悉的氣味,沒有騷胡的保衛,不知道這里的水草是否適合自己的胃口,而我這個“攔羊人”的氣味對它們也很陌生,是干什么的,會不會傷害它們,還有那討厭的狗,圍著它們轉,狗仗人勢,狗眼看羊低,以強凌弱,動不動吹胡子瞪眼,露出長長的尖牙利齒,讓它們戰戰兢兢,慌恐不安,還有那水洼子,那么大一片,羊都是害怕的,躊躇不前。在尚未找到歸屬感的地方,它們不敢做出什么輕易的舉動,也不敢走得太散,甚至不敢弄出太大聲響,頭羊走到哪,羊群跟到哪,過一會才能進入狀態,不緊不慢地吃著,看著。
那頭母羊不如騷胡大膽,也不逞強斗狠,整整一個上午都在一個很小的范圍內,安安靜靜地慢步挪動,吃著,怯愣愣的,隔好長一段時間才抬頭向我叫幾聲,看看同伴是否走遠。四眼狗像個巡城的將軍,雖沒有牧羊犬的機靈,卻也明白點動靜,不時小跑著圍羊群轉幾圈,高揚著狗頭,急速地甩著尾巴,作撲咬狀,吠幾聲,抖著自己的威風,耍幾下狗性,羊就會往一起擠一擠,停下來吃草,驚恐地望著狗。曠野水洼中只有我一個人,細微的風吹動身后的茅草,被羊驚嚇的野兔沒命奔跑,還有野雞,不知道它們藏在哪里,只能聽見它們咯咯的叫聲,有離得近的,在我不經意的時候,從身邊的草叢飛起來,大聲叫著,飛到更遠處的草叢。草叢中偶爾驚起一只鳥撲通通飛起來,或者一個蚱蜢跳出來,羊也會驚的騷動一下,難怪人們形容一個人膽小溫順,就說他像羊一樣,仔細看,羊的雙眼一直溫柔,沒有兇狠,狡詐,也不會賊溜溜的,羊除了吃草,不吃任何動物,吃素的都是善良恭順溫柔的,它們也沒有學會撲、咬、斗、狠、跳躍、捕獵的能力,就是個安分吃草的肉球,生為吃草,死為別人吃它,白天的工作是吃,晚上的反芻還是吃,生為長肉,死為奉獻肉,羊的叫聲里,也是低頻溫柔的音,沒有威脅、咆哮、尖叫,也只會一個詞“咩咩”好像一直在叫媽,讓人聽著怯懦、弱小、愛憐。小羊羔還保留著小動物的野性,像小孩樣,蹦蹦跳跳、撒歡,吃奶,幼稚乖巧,動作笨拙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