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門內有門山內山
他長得魁梧偉岸,衣服上還帶著未干的血跡,含怒發問,殺氣頓時蓬勃而出。把個陰固嚇得“蹬蹬蹬”接連倒退五六步,雙手擺得像風車一般,大聲叫喊:“伯升兄不要誤會,千萬不要誤會。在下,在下并非是有意打探你的消息。在下,在下的三弟陰宣,乃是棘陽縣丞。數日前在客棧里與伯升兄曾經有過一面之緣!他知道伯升準備前往長安,也佩服伯升兄的本事,因此特地建議在下追趕伯升兄,一路同行。只是,只是追來追去,沒想到反追到了伯升兄前頭。”
“陰宣?”劉縯眉頭輕皺,立刻想起了當日岑彭身邊那個大腹便便的胖子。“原來是你陰縣丞,草民先前倒是失禮了。子虛兄,咱們后會有期!”
當初那個與岑彭一道設計坑害馬氏兄妹的棘陽縣丞陰宣,在劉縯心中可是沒落下半分好印象。而之后為了掩護馬武脫身,劉縯還又與馬三娘聯手,一把火燒掉了死胖子陰宣的小半個家。如今馬三娘就在隊伍中,并且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還要托庇于劉家羽翼之下,試問劉縯怎么可能,還愿意跟陰宣的弟弟有過多交往?當即,甩甩袖子,就準備一走了之。
誰料那陰固性子極為無賴,見劉縯始終不肯接自己的茬兒,又扭著屁股追上前,滿臉堆笑地提議:“伯升兄,伯升兄慢走,且聽在下把話說完。在下雖然只是個區區庶士,好歹也是個官身,在長安人脈頗廣。將來令弟在太學就讀,萬一有什么雜事需要辦,只要派人帶句話,在下絕對不會置之不理。況且舍弟陰方在太學里頭,也頗負聲望。說實話,入太學就讀只是第一步,此后的擇師,分科,歲末大小考,以及將來能否被朝廷挖掘發現,委以重任,里邊曲折甚多。咱們都是新野同鄉”
“還不是空口白牙,就想讓我等給你做免費護衛?”鄧奉正在附近收集馬匹,聽陰固越說越玄奧,忍不住開口戳穿。
“不會免費,不會免費!”陰固老臉微紅,卻繼續巧舌如簧,“伯升兄和你身邊眾弟兄這一路上的吃喝住宿,在下全都包了。幾位傷號的求醫問藥費用,也全歸我陰氏負責。救命之恩不言謝,伯升兄今后若是有用到陰家的地方,盡管開口。只要力所能及,我新野陰氏上下,絕不皺眉!”
“嗯”劉縯皺著眉頭,低聲沉吟。
說實話,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跟陰固這種人交往,然而對方剛才所說有關入學就讀只是第一步的言辭,卻讓他無法選擇忽視。
經過漢代的推恩令和大新朝的各種政策消弱打壓,舂陵劉家,已經降為地方普通中等大戶。每年各種稅賦和徭役,像數座高山一樣,壓得全族的人都喘不過氣來。如果劉縯這代再不出一個官員,給家族帶來減免賦稅和徭役的好處,可以預見,用不了二十年,舂陵劉家就會被徹底壓垮。然后變成一個個小門小戶,被貪官污吏隨便欺凌。甚至有一部分人會失去田產宅院,淪為別家別姓的奴仆。
這也是他說服了族中長輩,千方百計為劉秀、鄧奉和朱祐三個,弄來太學就讀資格的緣由所在。鄧氏和劉氏數代聯絡有姻,鄧奉如果太學有成,將來像岑彭那樣做了官,絕對不會對劉家的事情置之不理。而朱祐自小受劉家的照顧,上學和各種日常開銷,全是劉縯帶著兄弟姐妹們從牙縫里擠出,以小胖子朱祐的為人,他日一旦有了出息,自然會千方百計給與劉氏回報。至于自家弟弟劉秀,那更是全族的希望所在。好,頭腦聰明,做事沉穩,只要給與足夠的空間,早晚會一飛沖霄。
“伯升兄有所不知,圣上擴大辦學的初衷,雖然是唯才是舉。對詩、書、禮、義、春秋五經,也是一視同仁。但人有五指,長短尚且不齊,何況儒門五經之輕重乎?”陰固在官場打滾多年,于揣摩別人心思方面,是何等的經驗豐富?稍加察言觀色,就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劉縯的罩門兒,趕緊向前湊了兩步,繼續口如懸河,“而負責傳授五經者,雖然都是博士。內里卻又被暗中分為兩國師,四鴻儒,三十六秀才,七十二公車,三百六十韋編。令弟若是熟門熟路,入學便被拜入兩國師或者四鴻儒門下,日后必將前途無量。若是投錯了師門,稀里糊涂找了個韋編做學問。非陰某故意危言聳聽,即便讀出來,也就是個白首窮經的命,一輩子都難出頭?”注1
“啊?”劉縯被說得倒吸一口冷氣,雙腿再也挪不動窩。趕緊轉過頭來,沖著陰固深深施禮,“子虛兄,今日多虧遇到了你。否則,劉某必會稀里糊涂,就誤了舍弟他們幾個的前程!”
“伯升兄不必客氣,咱們進門去慢慢說,這太學里邊的道道,可多著呢。恐怕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終于成功抓到了一伙有實力的護衛,陰固心中好生得意。然而,嘴巴上卻依舊客客氣氣,臉上的表情也越發恭敬有加。
為了家族的將來,也為了弟弟和朱祐等人的前程。劉縯沒有資格再清高,只好跟同行的旅伴們打了個招呼,先安排鄧晨帶著其中幾名毫發無傷者,去半個時辰前跟“馬賊”交戰的地方,收攏戰死同伴的尸體。然后帶著其余輕重傷號及劉秀、鄧奉和嚴光,邁步走進了陰固所借宿的莊園。
莊園的主人趙禮已經傷重身死,其兒子、女婿們,正在圍著尸體大放悲聲。其余戰死的家丁、護院尸體,也被驚魂初定的佃戶和奴仆們,抬到了空地上,以待陰家和趙家莊的新任主事者辨識過身份之后,決定如何下葬,及如何撫恤其身后的家人。一群失去了當家頂梁柱的婦孺,則跪在尸體旁,悲號不止。整個莊子,都被籠罩在了一片愁云慘霧當中。
陰固全家后半程的安危,全系在劉縯與一眾豪杰身上,因此,哪里有功夫再管趙家莊的“閑事兒”?見自己進了門之后,所有人都只顧著哭哭啼啼,根本沒人過來幫忙招待救命恩人,心中便涌起了幾分怒意,皺了皺眉,沉聲問道:“管家呢,管家陰福在哪?”
“老爺,小人在這兒”一個虛弱的聲音傳來,有氣無力。緊接著,從停放尸體的空地旁,走過來一個須發花白的老漢,看年紀,足足有六十幾歲。滿面愁苦,步履蹣跚,胳膊上還扎著一條白麻布,有殷紅色的血跡,正沿著麻布的表面不斷向外滲。